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(1)四人相与语曰:“孰能以无为首,以生为脊,以死为尻(2),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,吾与之友矣!”四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(3),遂相与为友。
俄而子舆有病,子祀往问(4)之。曰:“伟哉,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(5)也。”曲偻(6)发背,上有五管(7),颐(8)隐于齐,肩高于顶,句(9)赘指天。阴阳之气有沴(10),其心闲而无事,跰(11)而鉴于井,曰:“嗟乎!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!”
子祀曰:“汝恶(12)之乎?”曰:“亡(13),予何恶!浸(14)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,予因以求时夜(15);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,予因以求鸮(16)炙;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,以神为马,予因以乘之,岂更(17)驾哉!且夫得(18)者,时(19)也;失者,顺(20)也;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。此古之所谓县(21)解也,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结之。且夫物不胜天久矣,吾又何恶焉!”
俄而子来有病,喘喘然(22)将死,其妻子(23)环而泣之。子犁往问之,曰:“叱(24)!避!无怛(25)化!”倚其户与之语曰:“伟哉造化!又将奚以汝为(26),将奚以汝适?以汝为鼠肝乎?以汝为虫臂乎?”
子来曰:“父母于子,东西南北,唯命之从。阴阳(27)于人,不翅(28)于父母;彼近吾死而我不听,我则捍矣,彼何罪焉!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今之大冶(29)铸金,金踊跃(30)曰‘我且必为镆铘’,大冶必以为不祥(31)之金。今一犯(32)人之形而曰‘人耳!人耳!’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。今一以天地为大炉,以造化为大冶,恶乎往而不可哉!”成然(33)寐,蘧(34)然觉。

【注释】
 
(1)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:寓言故事中假托虚构的人名。
(2) 尻〔kāo〕:脊骨最下端,也泛指臀部。
(3) 莫逆于心:内心相契,心照不宣。
(4) 问:拜访、问候。
(5) 拘拘:屈曲不伸的样子。
(6)曲偻:弯腰。发背:背骨外露。
(7)五管:五脏的穴口。
(8)颐〔yí〕:下巴。齐:肚脐,这个意思后代写作“脐”。
(9)句〔gōu〕赘:颈椎隆起状如赘瘤。
(10)沴〔lì〕:阳阳之气不和而生出的灾害。
(11)跰:蹒跚,行步倾倒不稳的样子。
(12)恶:厌恶。
(13)亡:通作“无”,“没有”的意思。
(14)浸:渐渐。假:假令。
(15)时夜:司夜,即报晓的公鸡。
(16)鸮〔xiāo〕:斑鸠。炙:烤熟的肉。“鹄炙”即烤熟的斑鸠肉。
(17)更:更换。驾:这里指车驾坐骑。
(18)得:指得到生命,与下句的“失”表示死亡相对应,“得”“失”也即生、死。
(19)时:适时。
(20)顺:指顺应了规律。
(21)县:悬挂。“县解”即解脱倒悬。庄子认为人不能超脱物外,就像倒悬人一样其苦不堪,而超脱于物外则像解脱了束缚,七情六欲也就不再成为负担。
(22)喘喘然:气息急促的样子。
(23)妻子:妻子儿女。环:绕。
(24)叱:呵叱之声。
(25)怛〔dá〕:惊扰。化:变化,这里指人之将死。
(26)为:这里是改变、造就的意思。
(27)阴阳:这里指整个自然变化。
(28)翅:这里讲作“啻”,“不翅”就是不啻。
(29)冶:熔炼金属;“大冶”指熔炼金属高超的工匠。金:金属。
(30)踊跃:跃起。镆铘:亦作“莫邪”,宝剑名。相传春秋时代干将、莫邪夫妇两人为楚王铸剑,三年剑成,雄剑取名为“干将”,雌剑取名为“莫邪”。
(31)祥:善。
(32)犯:遇,承受。
(33)成然:安闲熟睡的样子。寐:睡着,这里实指死亡。
(34)蘧然:惊喜的样子。觉:睡醒,这里喻指生还。
 
【翻译】
 
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四个人在一块摆谈说:“谁能够把无当作头,把生当作脊柱,把死当作尻尾,谁能够通晓生死存亡浑为一体的道理,我们就可以跟他交朋友。”四个人都会心地相视而笑,心心相契却不说话,于是相互交往成为朋友。
不久子舆生了病,子祀前去探望他。子舆说:“伟大啊,造物者!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样子!腰弯背驼,五脏穴口朝上,下巴隐藏在肚脐之下,肩部高过头顶,弯曲的颈椎形如赘瘤朝天隆起。”阴阳二气不和酿成如此灾害,可是子舆的心里却十分闲逸好像没有生病似的,蹒跚地来到井边对着井水照看自己,说:“哎呀,造物者竟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!”
子祀说:“你讨厌这曲屈不伸的样子吗?”子舆回答:“没有,我怎么会讨厌这副样子!假令造物者逐渐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,我便用它来报晓;假令造物者逐渐把我的右臂变成弹弓,我便用它来打斑鸠烤熟了吃。假令造物者把我的臀部变化成为车轮,把我的精神变化成骏马,我就用来乘坐,难道还要更换别的车马吗?至于生命的获得,是因为适时,生命的丧失,是因为顺应;安于适时而处之顺应,悲哀和欢乐都不会侵入心房。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倒悬之苦,然而不能自我解脱的原因,则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缚。况且事物的变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经很久很久,我又怎么能厌恶自己现在的变化呢?”
不久子来也生了病,气息急促将要死去,他的妻子儿女围在床前哭泣。子犁前往探望,说:“嘿,走开!不要惊扰他由生而死的变化!”子犁靠着门跟子来说话:“伟大啊,造物者!又将把你变成什么,把你送到何方?把你变化成老鼠的肝脏吗?把你变化成虫蚁的臂膀吗?”
子来说:“父母对于子女,无论东西南北,他们都只能听从吩咐调遣。自然的变化对于人,则不啻父母;它使我靠拢死亡而我却不听从,那么我就太蛮横了,而它有什么过错呢!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,用生存来劳苦我,用衰老来闲适我,用死亡来安息我。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是好事,也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。现在如果有一个高超的冶炼工匠铸造金属器皿,金属熔解后跃起说‘我将必须成为良剑莫邪’,冶炼工匠必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。如今人一旦承受了人的外形,便说‘成人了成人了’,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。如今把整个浑一的天地当作大熔炉,把造物者当作高超的冶炼工匠,用什么方法来驱遣我而不可以呢?”于是安闲熟睡似的离开人世,又好像惊喜地醒过来而回到人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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