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瞿(1)问于老聃曰:“不治天下,安藏(2)人心?”老聃曰:“女慎,无撄(3)人心。人心排(4)下而进上,上下囚(5)杀,淖约(6)柔乎刚强。廉(7)刿雕琢,其热(8)焦火,其寒凝冰。其疾(9)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。其居也,渊(10)而静;其动也,县而天。偾(11)骄而不可系者,其唯人心乎!
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,尧舜于是乎股(12)无胈,胫(13)无毛,以养天下之形。愁其五藏(14)以为仁义,矜(15)其血气以规法度。然犹有不胜也。尧于是放驩(16)兜于崇山,投三苗(17)于三峗,流共工(18)于幽都,此不胜天下也。夫施(19)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,下有桀、跖,上有曾、史,而儒墨毕起。于是乎喜怒相疑,愚知相欺,善否相非,诞信相讥,而天下衰矣;大德(20)不同,而性命烂漫矣;天下好知,而百姓求竭(21)矣。于是乎釿(22)锯制焉,绳墨杀(23)焉,椎凿(24)决焉。天下脊脊(25)大乱,罪在撄人心。故贤者伏处(26)太山嵁岩之下,而万乘(27)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。今世殊(28)死者相枕也,桁(29)杨者相推也,刑戮者相望也,而儒墨乃始离跂(30)攘臂乎桎梏之间。意,甚矣哉!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!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(31)也,仁义之不为桎梏凿(32)枘也,曾史之不为桀跖嚆(33)矢也!故曰: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。”
【注释】
(1)崔瞿:虚拟的人名。
(2)藏:乃,“臧”字之讹。“臧”是善的意思。
(3)撄:纠缠,扰乱。
(4)排:排斥,压抑。进:推进,提升。“排”和“进”分别喻指不得志之时和得志之时;“下”和“上”则分别指两种心态,即颓丧、消沉和欢欣、气盛。
(5)囚:拘禁。
(6)淖约:柔弱美好的样子。彊:“强”字之古体。
(7)廉:方正,有棱角,比喻品行端正,不随合世事。刿:割伤。雕琢:犹言刻削。
(8)“热”与下句的“寒”分别形容两种截然的心态:情感激动和情绪低落。
(9)疾:快速;这里指心境变化迅速。俛:“俯”字的异体。“俛仰之间”比喻时间短暂。抚:临。
(10)渊:这里是深沉的意思。
(11)偾骄:骄矜而不可禁。系:缀连,这里含有拘绊的意思。
(12)股:大腿。胈:白肉。
(13)胫:小腿。联系上一句,“股无胈”与“胫无毛”都是用来形容劳累奔波的。
(14)五藏:即五脏,这里泛指心胸和思想。
(15)矜:苦。“矜其血气”就是说耗费了无数心血。
(16)驩:“歡”字的异体,今简化为“欢”。驩兜:人名,传说跟尧作对、被尧放逐。崇山:地名,传说在当时中原之地的南陲。
(17)三苗:帝尧时代的古国名,地处南方。三峗:又作“三危”,山名,地处西北。
(18)共工:帝尧的水官。幽都:即幽州,地处北方。
(19)施〔yì〕:延续。三王:即夏、商、周三代。骇:惊骇。
(20)大德:指人的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。
(21)竭:尽;“求竭”指永远不能满足。一说“求竭”即“纠葛”,与上句之“烂漫”对文。姑备参考。
(22)釿:“斤”字之异体,即横口之斧。
(23)杀:疑为“设”字之误,处置的意思。“杀”,繁体写作“殺”。
(24)椎凿:穿孔的工具。决:打穿,引申指刑戮、处决。以上“釿锯”、“绳墨”、“椎凿”都是木匠的工具,借指伤害人和约束人的刑法和礼义。
(25)脊脊:相互践踏的样子。一说是淆乱的意思。
(26)伏处:隐居。嵁〔kān〕岩:深谷。
(27)乘〔shèng〕:古代一车四马为一乘。“万乘之君”指能统驭上万辆战车的国君,即大国的国君;这里泛指居于统治地位的诸侯。
(28)殊:断。“殊死”也就是斩首。
(29)桁〔háng〕杨:加在被囚禁者颈上和脚上的刑具。相推:一个挨着一个。
(30)离跂:奋力的样子。攘臂:举臂。桎〔zhì〕梏〔gù〕:脚镣手铐,用于拘系罪犯刑具,这里喻指用来束缚人的真情本性的工具。
(31)椄〔jiē〕槢〔dié〕:“槢”通“楔”;“椄槢”就是连接脚镣或手铐左右两部分的插木。
(32)凿:孔。枘〔ruì〕:榫头,即插入孔中的木栓。
(33)嚆〔hāo〕:吼。“嚆矢”即响箭,这里含有导向、先导的意思。
【翻译】
崔瞿子向老聃请教:“不治理天下,怎么能使人心向善?”
老聃回答说:“你应谨慎而不要随意扰乱人心。人们的心情总是压抑便消沉颓丧而得志便趾高气扬,不过消沉颓丧或者趾高气扬都像是受到拘禁和伤害一样自累自苦,唯有柔弱顺应能软化刚强。端方而棱角外露容易受到挫折和伤害,情绪激烈时像熊熊大火,情绪低落时像凛凛寒冰。内心变化格外迅速,转眼间再次巡游四海之外,静处时深幽宁寂,活动时腾跃高天。骄矜不禁而无所拘系的,恐怕就只是人的内心活动吧!“
当年黄帝开始用仁义来扰乱人心,尧和舜于是疲于奔波而腿上无肉、胫上秃毛,用以养育天下众多的形体,满心焦虑地推行仁义,并耗费心血来制定法度。然而他还是未能治理好天下。此后尧将欢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,将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,将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,这些就是没能治理好天下的明证。延续到夏、商、周三代更是多方面地惊扰了天下的人民,下有夏桀、盗跖之流,上有曾参、史??之流,而
儒家和墨家的争辩又全面展开。这样一来或喜或怒相互猜疑,或愚或智相互欺诈,或善或恶相互责难,或妄或信相互讥刺,因而天下也就逐渐衰败了;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如此不同,人类的自然本性散乱了,天下都追求智巧,百姓中便纷争迭起。于是用斧锯之类的刑具来制裁他们,用绳墨之类的法度来规范他们,用椎凿之类的肉刑来惩处他们。天下相互践踏而大乱,罪在扰乱了人心。因此贤能的人隐居于高山深谷之下,而帝王诸侯忧心如焚战栗在朝堂之上。当今之世,遭受杀害的人尸体一个压着一个,戴着脚镣手铐而坐大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,受到刑具伤害的人更是举目皆然,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锁和羁绊中挥手舞臂地奋力争辩。唉,真是太过分了!他们不知心愧、不识羞耻竟然达到这等地步!我不知道那所谓的圣智不是脚镣手铐上用作连接左右两部分的插木,我也不明白那所谓的仁义不是枷锁上用作加固的孔穴和木栓,又怎么知道曾参和史??之流不是夏桀和盗跖的先导!所以说,‘断绝圣人,抛弃智慧,天下就会得到治理而太平无事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