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且有言于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?其与是不类乎?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(1),则与彼无以异矣。虽然,请(2)尝言之: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;有有也者,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俄而(3)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今我则已有谓(4)矣,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,其果无谓乎?
天下莫大于(5)秋豪之末,而太山(6)为小;莫寿于殇子(7),而彭祖为夭(8)。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既已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已谓之一矣,且得无言乎?一与言为二,二与一为三,自此以往,巧历(9)不能得,而况其凡(10)乎!故自无适(11)有,以至于三,而况自有适有乎?无适焉,因(12)是已!
夫道未始有封(13),言未始有常(14),为是(15)而有畛也。请言其畛:有左有右,有伦(16)有义,有分有辩,有竞有争,此之谓八德(17),六合(18)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;六合之内,圣人论(19)而不议;《春秋》(20)经世先王之志,圣人议而不辩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曰,何也?圣人怀(21)之,众人辩之,以相示(22)也。故曰,辩也者,有不见也。
夫大道不称(23),大辩不言,大仁不仁,不廉不嗛(24),不勇不忮(25)。道昭(26)而不道,言辩而不及(27)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,五者园(28)而几向方矣。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孰知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谓天府(29)。注(30)焉而不满,酌(31)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来,此之谓葆(32)光。

【注释】
 
(1)类:同类、相同。
(2)请:请允许我。
(3)俄而:突然。
(4)谓:评说、议论。以下几句同此解。
(5)于:比。豪:通作“毫”,细毛。末:末梢。秋毫之末比喻事物的细小。
(6)大山:一说读如泰山。
(7)殇子:未成年而死的人。
(8)夭:夭折,短命。
(9)历〔曆〕:历数,计算。
(10)凡:平凡,这里指普通的人。
(11)适:往,到。
(12)因:顺应。已:矣。
(13)封:界线,分别。
(14)常:定见,定论。
(15)是:对的,正确的;“为是”,意思是各自认为自己是正确的。畛〔zhěn〕:田地里的界路,这里泛指事物、事理间的界线和区分。
(16)伦:次序。义:仪,等别。一说本句当作“有论有议”,姑备参考。
(17)八德:八类、八种。
(18)六合:天、地和东、西、南、北四方。
(19)论:研究。议:评说。
(20)春秋:这里泛指古代历史,并非指战国以前的那一段历史年代。经世:经纶世事,这是用调理织物来喻指治理社会。志:记载;这个意义后代写作“誌”。
(21)怀:囊括于胸,指不去分辨物我和是非,把物与我、是与非都容藏于身。
(22)示:显示,这里含有夸耀于外的意思。
(23)称:举称。一说通作“偁”,宣扬的意思。
(24)嗛〔qiān〕:通“谦”,谦逊。
(25)忮〔zhì〕:伤害。
(26)昭:明;这里指明白无误地完全表露出来。
(27)不及:达不到,这里指言论表达不到的地方。
(28)园:这里作做圆、求圆解。几:近,近似。“圆而几向方”,意思是求圆却近似于方,比喻事与愿违。
(29)府:储存财物的地方。天府,指自然生成的府库,也就是整个宇宙。
(30)注:注入。焉:讲作“于之”。
(31)酌:舀取。竭:尽。
(32)葆:藏,隐蔽。“葆光”即潜隐光亮而不露。
 
【翻译】
 
现在暂且在这里说一番话,不知道这些话跟其他人的谈论是相同的呢,还是不相同的呢?相同的言论与不相同的言论,既然相互间都是言谈议论,从这一意义说,不管其内容如何也就是同类的了。虽然这样,还是请让我试着把这一问题说一说。宇宙万物有它的开始,同样有它未曾开始的开始,还有它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。宇宙之初有过这样那样的“有”,但也有个“无”,还有个未曾有过的“无”,同样也有个未曾有过的未曾有过的“无”。突然间生出了“有”和“无”,却不知道“有”与“无”谁是真正的“有”、谁是真正的“无”。现在我已经说了这些言论和看法,但却不知道我听说的言论和看法是我果真说过的言论和看法呢,还是果真没有说过的言论和看法呢?
 
天下没有什么比秋毫的末端更大,而泰山算是最小;世上没有什么人比夭折的孩子更长寿,而传说中年寿最长的彭祖却是短命的。天地与我共生,万物与我为一体。既然已经浑然为一体,还能够有什么议论和看法?既然已经称作一体,又还能够没有什么议论和看法?客观存在的一体加上我的议论和看法就成了“二”,“二”如果再加上一个“一”就成了“三”,以此类推,最精明的计算也不可能求得最后的数字,何况大家都是凡夫俗子!所以,从无到有乃至推到“三”,又何况从“有”推演到“有”呢?没有必要这样地推演下去,还是顺应事物的本然吧。
 
所谓真理从不曾有过界线,言论也不曾有过定准,只因为各自认为只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才是正确的,这才有了这样那样的界线和区别。请让我谈谈那些界线和区别:有左有右,有序列有等别,有分解有辩驳,有竞比有相争,这就是所谓八类。天地四方宇宙之外的事,圣人总是存而不论;宇宙之内的事,圣人虽然细加研究,却不随意评说。至于古代历史上善于治理社会的前代君王们的记载,圣人虽然有所评说却不争辩。可知有分别就因为存在不能分别,有争辩也就因为存在不能辩驳。有人会说,这是为什么呢?圣人把事物都囊括于胸、容藏于己,而一般人则争辩不休夸耀于外,所以说,大凡争辩,总是因为有自己所看不见的一面。
 
至高无上的真理是不必称扬的,最了不起的辩说是不必言说的,最具仁爱的人是不必向人表示仁爱的,最廉洁方正的人是不必表示谦让的,最勇敢的人是从不伤害他人的。真理完全表露于外那就不算是真理,逞言肆辩总有表达不到的地方,仁爱之心经常流露反而成就不了仁爱,廉洁到清白的极点反而不太真实,勇敢到随处伤人也就不能成为真正勇敢的人。这五种情况就好像着意求圆却几近成方一样。因此懂得停止于自己所不知晓的境域,那就是绝顶的明智。谁能真正通晓不用言语的辩驳、不用称说的道理呢?假如有谁能够知道,这就是所说的自然生成的府库。无论注入多少东西,它不会满盈,无论取出多少东西,它也不会枯竭,而且也不知这些东西出自哪里。这就叫做潜藏不露的光亮。

元芳,你怎么看?